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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索泓一回到屋子,穿上抵御春夜苦寒的棉袄,又摘下梁上的那盏马灯,一边咒骂自己的卑鄙,一边出了院门。这时他才记起来他并不认识去往胡栓家的路,那天晚上往返胡栓家,是蔡桂凤当的引路向导,该走哪条石径小路呢?他想:胡栓家宅应当是灯火最亮的地方,因为他是这山沟沟里的一队之长,是一跺脚使阴阳谷乱颤的大人物。但举目四望,那些黑洞洞的房子窗口,灯火多数已经熄灭,山区老乡又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此时怕早已坠入了南轲一梦;只有几盏稀疏的灯光,还在像孤星一样眨巴着眼睛、他不愿再用种种理由,来羁绊自己的双脚,选择那盏最亮的灯奔去,因为他记得在胡栓家喝酒时,他墙上悬着的是一盏贼亮的汽灯,也许那盏最亮的灯,能把他引向自己灵魂和她的灵魂同时得到解脱的彼岸。
山路曲里拐弯,他还要不断瞄准那盏亮灯迈步,没走出多远,手里这盏马灯就打碎了罩子,他索性顺手一掷,将马灯抛出老远,跟头流星地在山路上急行。那盏亮亮的灯火,总算是越来越近了,待等他走到跟前一看,他失望到了极点,原来这儿是小煤窑的洞口,几个满脸漆黑露出白白牙齿的煤黑子,披着长过了膝盖的二大棉袄,在灯下的火堆旁烤食着干粮。
“是画匠来了!画匠来了!”“蹲下吃点热馍馍吧!”“你到这儿干啥来?”“…………”是啊!你到这儿来干什么?索泓一自叹命运蹉跎,那盏鬼火把它引到黑鬼旁边来了。他神不守舍地向窑工们苦笑,询问去胡队长家的路该怎么走,又招来了七嘴八舌:
“三星快正南了,这么晚了你找他干毯啥?”“他早和那扁脸老婆钻被窝哩!”“胡噙!那是‘坐地炮’的铺身褥子,胡老大从不和他同房!”“那儿——你看那个灯亮儿——”一个老实巴交的山汉,指着一盏缥缈的灯光说道,“他还没睡哩!那盏灯就是胡队长窗子透出来的!”索泓一忘记向那山汉道谢,马不停蹄地折回原路,向那盏鬼火般的光亮奔去。他实在太疲累了,心神比双腿还疲惫,在一片冥冥的黑色中,他像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
“你堕落了,为那么一个粗俗下流的人!“是苏雪吗?布尔乔亚式的感情和我诀别了!”“你还记得我吗?”“怎么不记得,你追逐我一直到了火车站台!”“你和她发生了那样的事,那真是爱吗?”“是爱。只有沉沦到底层的人,才理解这种爱的意义!”“我是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直到死不会忘记你,但你把我忘记吧!我的身分是逃犯!生活把我们扯向了南北两极!”只因为两个字:生活她好像哭了,声音如秋雨淅沥……
她好像在笑,杏核眼笑圆了……
“你做得对!比在劳改农场时到底像一点男子汉了!”“噢!翠翠你理解我……”“俺在农场秧田里为你偷偷笑哩!”“劳改队长‘恨透铁’好吗?”“对俺很好,可是为你准备的仍是手铐!”“我不恨他,他是忠实执行任务的警察!”“俺恨自己没给你像她那么多!”“别那么说,没有你我还是网中的囚鸟,河底的睡螺!”…………
他清醒过来了,什么声音也没有。阴阳谷在天穹的黑色羽翼下,醉死了一般。只有林丛中有几只夜猫子,间或咯咯地笑两声,在万籁无声的山谷,引起群山的回鸣。
“夜猫子学名猫头鹰,是专门夜间出来捕鼠的益鸟。”索泓一机械地倒着两只脚,下意识地想着,“可惜,他们只能看见四只爪子的耗子,而看不到我这变了形的两条腿的耗子!”突然,有一种不吉祥的直感,闪电般地升上他的心头,民间传说中的猫头鹰,是灾难的象征,是不是他来迟了一步呢!灯,还在亮着。
他,奋力向着灯亮处迅跑。
大约离胡性家宅还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灯的火舌高高跳动了几下,像咽气前的病人那样,回光返照只是少许的时间,终于熄灭了。
清晨,大队部院前那棵歪脖子死柳树上,拴系着一匹鬃毛长长的黑色瘦马。阴阳谷只有咴咴叫的驴群,外加一头被小煤窑瓦斯燃起的明火烧掉半截尾巴的黄牛。这头瘦马的出现,若同羊群中出现了骆驼,自然十分惹眼。
天刚蒙蒙亮,索泓一在库房窗纸上用舌尖舔出个小洞,闭着一只眼睛,圆睁着另一只眼睛,屏息地观察着连夜赶到阴阳谷的不速之客:黑黝黝的一张刀条脸,眉字间外溢着一股孩子气;虽说从年纪上看是个小青年,却穿着与山区青年不同的四兜制服,显示出他大小是个芝麻官儿。这青年在空荡荡的院子转了一阵,看看无人,只好出了院门,向村里走去。
索泓一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他估摸着这小子是县里下来的干部,一准是为胡栓大办冥婚而来。他后悔没有把胡栓交代给他的任务连夜写完,并立刻挂进大队部办公室。事不宜迟,他赶忙把被褥叠起,到蔡桂凤下榻的厢房,去拿纸笔,好写下毛主席那段话:“……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蔡桂凤还没有回来,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涌上他的心头。诚然,她把自己比作为一个踩钢丝的角色,早早晚晚有一脚踩空跌落下来的时日,但这次原本可以使她平安过桥的,由于他的自私和懦弱,竟然没能帮助她走过这座独木桥,而失足落水了。更深,他曾在胡栓的宅院外久久踯躅,悲凉酸楚地望着那扇灭了灯火的窗子。头脑中勾画出一幅幅胡栓和蔡桂凤在热炕上干那种事的情态,他也曾几次鼓起勇气想去叩打那带有铁环的门环,但为时已经太晚了。他又不愿毫无结果而回,最后还是隔着院墙,向那间屋子呼喊了两声蔡桂凤的名字,以示自己受良知的召唤,曾到这儿来过,但没有获得回声。门栓响了几下,出来的是矬巴汉子,他睡眼惺忪地问他三更半夜到胡宅来,究竟有啥事情,索泓一说他怕蔡桂凤拿着货款走夜路出啥闪失,来这儿接她。矬巴汉子巴嗒着小眼睛看他两眼,连连对他说:“她没来这疙瘩,她没来这疙瘩!”言毕,关上了院门。索泓一当时还存有过这样的幻想:也许她像鹰爪下的那只狡兔,使用什么招数,摆脱了胡栓的纠缠此时已回到队部的客房里呢!但等到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大队部,风风火火地闯进蔡桂凤住的厢房,凤没还巢,只有那锅杂面汤和几个莜面馍馍,还原样地摊在地炉旁边。地炉的火苗稀稀零零,像是要咽气的样子,为了御寒,他先往炉眼里加炭块,然后坐在青烟缭统的屋子里,木然地啃着硬得像铁块一般的馍馍。理智上他不再信她还会回来了,但还在苦等。直到山村传来第二遍鸡啼,他才强迫自己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库房,囫囵个地躺在炕上,胡乱拉开棉被盖上身子。是糊阴间车马之故,还是他心情坏到了极点之故,索泓一自己也不清楚,反正他倒在炕上之后,就似睡似醒地作了个噩梦:他看见自己变成一个青面撩牙的阴间厉鬼,手拿着一把木枷去叩蔡桂凤的房门。他给她带上了像苏三起解一样的木枷,带她走上阴阳交界的一条河流,并催她快步走上悬在河心,由一根链绳搭成的阴阳桥。她身子歪歪斜斜向前移动着,走到河心上空,她回头央求他:“回吧!对岸是阴间酆都城!”他命令她说:“不许回头,一直向前走!”咔嚓一声,桥断裂了,他和她都掉进水里。他可嗓子呼唤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咱俩回去!咱俩回去——”哒哒哒哒的声音传进耳鼓,那是马蹄叩在石径路面上的幽谷回音,他一睁眼醒了,看见了连夜赶来阴阳谷的骑马人。
脑袋和脖颈上的每根青筋,都像小蛇般地狂跳,索泓一头疼得如同裂开了一道口子似的,神态茫然地摊开了白纸拿起笔。是白日作梦?还是那噩梦还在追随着他一根根神经,他提起笔来没有先写那幅横标,笔尖鬼使神差般地画下了精神恍惚中的那幅人鬼相间的流图:先出现的是一副人面,她俏俊、飘逸,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苦笑;后出现的是一副鬼脸,那是索泓一的头部轮廓,只是头皮直立,眼如铜铃,牙如刀齿,嘴如炭盆……索泓一画完梦中一幕,顿时把它揉搓成一团,本想顺手掷进地炉,却又把手收缩回来,摊开那一团皱纸,把它叠好放在炕席之下。
他静静紊乱的心思,开始默写那几句毛主席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过的话。昔日在劳改队的黑板上,他已经不知写过了多少遍,可以说是背得滚瓜烂熟:“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饼,天天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他站在凳子上,揭下那张烟熏火燎的旧标语,纸上的煤尘乱飞,呛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往墙上抹着浆糊,因烟尘太厚,浆糊失去了效能,他只好用破布把头包严,像阿拉伯人那样只露着一双眼睛,上下左右地挥舞扫帚,清扫着满屋的尘粉。约摸有个把钟头时间,这间大队部清扫完毕,当他刚刚把新写的阶级斗争标语贴在墙上,院子里有了杂乱的脚步声。头前走着胡栓和夜里来的那位青年干部,后边走着一夜未归的蔡桂凤。
看着面目一新的大队队部,胡栓脸上绽开了笑容,再看那幅新贴上去的横标,胡栓已捺不住心中的欢快之情。他抽出一支烟卷,递在索泓一手里:
“喘口气,抽一根吧!”那小青年两眼放光地问道:“胡队长,你们啥时候来这么一位能耐人,方圆几十里可找不出这笔字来!”“外乡的民办教师,投奔到阴阳谷解肚饥的!”胡栓眉飞色舞地介绍,“索兄弟,这是公社秘书金蛋,大名金三川,你们认识一下吧!”索泓一正在窥视着蔡桂凤,她没有走进屋来,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嗑着兜里掏出的瓜籽。听胡栓一叫,他只好收回眼神,并伸出去那只满是煤尘的黑巴掌,神不守舍和金三川握了握手。好在他有破布缠头,胡栓和金三川都无法察觉出他此时此刻的愤懑心情,他觉得蔡桂凤远远地靠在门口,以那种与他莫不相干的清闲神态,边嗑边在地上投掷着瓜籽皮儿,是对他一夜奔波的嘲弄。在胡栓和他说话的当儿,她还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风凉话:
“胡队长!草驴要想吃草吃料,就得驼驮子,拉磨盘!”“胡队长!叫他把大院这几间屋子都打扫打扫,要不,他吃下去莅面馍馍,咋能消化成大粪哩!”“胡队长!……”“胡队长!……”过去,索泓一听她呼唤胡栓,没有一丝异常的感觉;今天,他觉得她语音中甜里带娇,一下把索泓一的思维,带回到来阴阳谷时的山路上去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爬山小调,曾使他极端厌恶,前两天对他垂泪的蔡桂凤已经死了,另一个蔡桂凤在这儿重现原形。索泓一不愿意再听到她的娇声媚气,便拿起扫帚去打扫别的屋子,那知胡栓夺下他手中的扫帚说道:“清扫大队部的事儿,就交别人去干,你过来一下,我有新差事交你去干!”谈话是在他那间库房进行的。经胡栓一说,索泓一才知道原来这位公社秘书,所以骑马连夜赶到阴阳谷,正是因为阴阳谷大搞冥婚。新上任的县委书记,执意要亲自来阴阳谷查证此事,认为此事如属实,是封建迷信在山旮旯的复辟。公社党委正在千方百计,阻拦县委书记成行,为达到这一目的,公社要阴阳谷大队火速交上去一份材料,说明“真实情况”,材料明天由出山的驮夫,带到公社党委,届时估计县委书记也正出巡到公社,有辩解的文字材料当死证,又有那么多驮夫当人证;加上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县委书记有可能取消亲自来阴阳谷的打算。金三川和胡栓经过周密的思考,决定派索泓一代笔写这份“澄清事实”的材料。临了,胡栓亲热地拍拍索泓一的肩膀,并为他解去头上缠着的防尘破布,低声说道:“能对你讲这些事情,说明我胡栓已不把你当成外来户,索兄弟,就看你那支笔了!”索泓一懵了,傻了一般,半天没喘上气来,就像是呼吸道堵塞了一块棉絮,只觉出气吐气都十分沉重。昔日在劳改队,因为不愿抛弃知识分子的自尊,吃了不少苦头,最后才铁了心逃过界河,来当一名流浪汉。在高山大峒下的小小山沟,生活重新向他提出难题,这道难题,比在劳改队时难度还要加番,因为胡栓分派他的差事,是叫他彻头彻尾地说谎;这还不算,还要把这些谎言编成ABCD甲乙丙丁;要说得头头是道,有枝有蔓,有须有尾,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这使他有重新被囿于大墙以内之感。
胡栓眼神在他脸上咕睩睩地转了一阵,仿佛觉察出了他的犹豫,便甩过来一串含着骨头露着肉的话:“说实话,是够难为你的。为我老爹办阴婚中,你和桂凤帮我糊金童玉女,银车银马,你还在那口合棺的灵柩上,画了龙凤呈祥图。眼下都为着那个孩邮差打了咱的小报告,风又反着刮过来了,初一求你,十五还得求索兄弟……”索泓一哑然失色,他分辨出山汉胡栓的话弦外有音,不外在暗示他,闹冥婚的事件中也有他的份儿,大家都是一条线绳上拴着的蚂蚱,谁都离不开谁。胡栓虽然是以央求他帮忙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可是面团里裹蒺藜狗儿,软中带硬,使索泓一后退无路,处于只能就范的境地。
尽管如此,索泓一还是挣脱着绳套儿。他说:“胡队长交我办的差事,我只要能干的没有二话。‘龙凤呈祥图’我画了,大队部的标语我写了,我的本事就是涂涂抹抹;至于弄个文字材料什么的,我着实没那手艺!”“火快烧上房哩!就靠你了!水浇灭了火,队里不会忘记你的!别推辞了,干吧!词儿啥的编不圆全,让你表姐桂凤参谋参谋。晚上,我来拿材料!”胡栓把商量的口气变成了命令,表示此事已无法更改。之后,拉着金三川找驮夫们串通“口供”去了。
索泓一像一只被粘住了翅膀的知了儿,欲叫无声,欲动不能。明明这大院空旷得如同一座荒庙,但无形的蛛网密织交错,把它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他气闷得不行,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房檐下喘气,山区气候像美人的心,刚才阴阳谷还是金光灿灿,胡栓和他谈话的工夫,太阳已躲到了云层后边,灰色的水云洒下稀稀零零的迟来的春雨。迷迷离离的水气,把阴阳谷遮盖得若隐若现,这更增加了索泓一的几分愁楚心情。
在房檐下躲雨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吵叫着,追逐着,穿梭般地在索泓一头上飞来绕去,还不时拉下稀稀的鸟屎,落在他的脚边。索泓一愤怒地扬起胳膊哄它们,赶它们,但这些尾巴一翘一翘的老家贼,看出他只得吓唬而无对策时,便飞去又来,在他头上吵叫得两耳若聋。索泓一蹲在墙根,堵上耳朵,仿佛死了一般,两眼痴呆地望着越来越密的春雨,在地面上溅起的星星水花……
是的,我连个稻草人都不如了,稻草人还有吓走麻雀的本事,现在麻雀都往我头顶上拉屎了……我是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堆没有腐烂的肉体,爸爸死得何等悲壮,他是楼窗口飞身而下,在灰蒙蒙的天宇之中,他的抛物线化成了闪电的强光;而我这具活尸,苟且于荒山古庙的垂檐之下,没有生命的爆光,连一秒钟也没有;随波逐流,窝窝囊囊……对了,就挺像这颗顺石缝钻出来的蜗牛,每每往前迈上一步,都先伸出长长的须颈探问虚实;它的路途还有多么漫长?这种伸脖缩颈还要表现多少亿次?索泓一你不是个两条腿有思维的人吗,为什么要周而复始地扮演着蜗牛和乌龟才具有的生态本领……他抓起那只蜗牛,托在掌心仔细看着,越看越像自己,它此时把身躯龟缩进了那小小的壳贝,不正像他钻进这大山旮旯吗?!忽然,他发现眼前到处爬着蜗牛,那肉颤颤的身躯中,没有一根骨头,一步一弓地在雨地里爬行,爬行,爬行!索泓一闭上双目,冷却一下自己,待他重新睁开双眼时,那些蜗牛都不见了;这时他才意识到是眼睛发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只肯了几口冷馍呢!蔡桂凤坐在炕沿上,吃着昨天剩下的半锅杂面汤,见索泓一进来,甩给他个脊梁骨,面朝墙壁有意把碗筷弄得叮当乱响,嘴里还发出吞吃面条时的稀溜声。索泓一顾不得这些,盛起一碗面条便吃,清冷的稀鼻涕滴落到碗里他毫无顾及。
她无话可说。
他也不吭声。
在这间石屋里,只有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儿,狼吞虎咽地吞噬面条的声响。这种声音十分刺激,索泓一马上想起在劳改队的大通铺上,他和他的同类在嚼食着白薯掺玉米面的窝头,或捧喝那碗白菜汤时,发出的就是这种音响。阴阳谷并不缺粮,根本不存在饥饿问题,更不知道在这饥荒年间,在中国大地上躺倒千百万饿死鬼的秘闻;但这儿依然发出这种怕人的声音,就像饿猫在偷喝着鱼汤,野狗在舔食着粥碗。他偷眼瞟了一眼他想象中的那只舔吃剩汤的另一只母猫,或另一只母狗,背影依然婀娜,只是那一头乌发,像拆散了的柴禾垛,他猜想那个叫金三川的公社秘书去叩胡家院门时,他和她可能还躺在一个被窝里哩!那散乱的头发明明十分扎眼,可是索泓一眼神却偏偏粘在了那儿,仿佛那是一块磁石,连索泓一的心都被吸了过去一般。
“哎!昨天后半夜,我去胡家院墙外喊你,你听见了没有?”索泓一耐不住心中苦涩,终于开口了。
蔡桂凤漫不经心地回答:“听见了!”“你为什么不借机会离开胡家?”“瞅你问的,我为啥要离开胡家?”她仍面壁而坐,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你叫我去给你解危的吗?”索泓一觉得满腹委屈。
“谁稀罕你干事后诸葛亮的事儿?当时你为啥不陪我一块青胡栓家?”她反问道,“事后,你良心发现了?那太晚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听你半夜扯嗓子喊我,那时胡栓正抱着我亲嘴摸奶哩!”“蔡桂凤——”索泓一陡然来了火气,“你……”“我咋的了?我是你的啥人?是你媳妇?还是你未婚妻?”蔡桂凤回过身来,高挑着眉毛气囊囊地叫道,“我把爹娘养的肉身子心甘情愿地给了你,是看中你是个喝过墨水的男子汉。可你这个男子汉是墨水喝多了?还是五脏中少了心肝,在节骨眼儿上,你是老西拉胡琴——自顾自的讨吃鬼。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一没吃你,二没喝你,还给你这讨吃鬼找了个避风的窝,你是咋的对我蔡桂凤的,下雨天让你给我头上支起一把伞,你都像掉了魂儿似的,犹犹豫豫,三心二意,嘴里像噙着一块热豆腐,没有一点男人的麻利劲儿。这怨我吗?你有啥脸面来问我?”索泓一回避开她火辣的目光,低垂下头,他觉得任何辩解,在她面前都是无力的。为了生存,各自都在选择着自己的路,帆要借风力行驶,狡兔借洞穴躲避苍鹰;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没能陪蔡桂凤去胡家而深深地内疚。
“别耷拉着脑袋和‘老二’算帐了!反正我早晚有这么一天。这也不错,万一我和你那一夜揣上了小崽子,我就可以往胡栓身上赖了!”蔡桂凤屁股离开炕沿,坐在地炉旁的小板凳上,手托着双腮,面对面地开导着索泓一说,“别看胡栓人长得高头大马,那东西是个缩头龟,咋的摆弄也进不了干河沟子。我对他说:‘胡队长,我怀了孕你可得娶我!’他说,‘我盼儿子盼得眼发蓝,就看你的命了!’我说,‘我准能给你生个胖小子!’他啃着我的腮帮子,气喘吁吁地答应,‘那就叫矬兄弟和扁脸婆去另立灶门,你给我来掌家。’我不信实,逼着他给我写条子按手印,他跳下炕,歪歪斜斜地写了张纸条,签了名还不算当地一下盖上阴阳谷大队部的戳子!你看——”索泓一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你看看吧!”索泓一还是不睁眼皮,他为蔡桂凤命运的悲凉而难过。
“不看拉倒,反正就那么一回子事,我真盼着那一夜露水夫妻你在我身子里播下了种儿。”她嘟哝着,似在祈祷苍天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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