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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了,热闹了一天的龙珠峪陷入到了无比的黑暗当中。
白朵儿活了十八岁,一直是在大场院这个穷家里度过的。似乎堡里所有的恩怨都跟这里无缘,再大的旋风都刮不到场院门里来——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大场院住着玉芬家。眼下的情况变了,从玉芬坐在了林树生炕头上,到镇长在院子里打走了玉芬他爸......这一连串事情让安静了几十年的大场院热闹了起来。
伺候着一家子吃完饭,她出院站在家门口,看着几家邻居牵回牲口从门口经过,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玉芬尖利的嗓音在对门院里嚷嚷着。
小琴一会儿探头出来望几眼马上又缩回去,显然是想去解劝可又不知啥原因还是退缩了。
整个大场院弥漫在谴责与同情的气氛之中,首先是小姑奶奶崔玉芬让村长的晚饭变成了“抢牛大战”的炮灰——要平时,朵儿早就去劝玉芬了,可今天她是不能再去登崔家门的高台阶儿了——就让这个厉害出了名的“御姐儿”好好教训他爹吧!除去了镇长,整个龙珠峪或许只有她才是他唯一的克星!朵儿心里这么想着,摇着头转身进了院儿。
屋里的灯光从泛黄的窗户纸上照出来,落在上演过一出大戏的黄土地上。白见喜瘦弱的影子印在了窗户上。
白建喜坐在炕上大笸箩跟前搓着玉米并不停的叹着气,心里一口气憋的脸色跟窗户纸一样难看;朵儿妈依旧躺在旁边不停的用最恶毒的话骂着邻居崔建国;小闺女一对大眼睛莫名奇妙的望着母亲,嘴里啃着一根煮的翻花儿的老玉米仿佛永远都吃不饱一样。
白见喜看着老婆孩子叹了口气,停止了手里的活儿。他哭丧着脸低头想着整个事件的过程。要说这次“大战”受伤最严重的那就数他这个病秧子了,家里经历了这么一场事情后,他还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更别说吃晚饭了。想着、想着,似乎他的身子又跟着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在村子里丢透了脸,没准儿家家户户的都在议论着他呢!这么些年这个老实人夹着尾巴默默无闻的在大场院里活着,还是头一回在这龙珠峪出了这么一回不光彩的风头。整个下午到现在,他的脑子里都在想着这个“好”邻居,想着他为啥要拿自己当作这个丢脸的典型——七零年他从东北回来的时候,他崔老大已经把自家祖产场院占去了一半儿,这么多年没在家又是特殊的时代他也就没说啥。往后,自己盖房子,当然他这个邻居村长也没说啥还给传过一天工;可他崔建国后来翻盖房子的时候自己那是没日没夜的给他传工。他房前屋后砌墙用的石头,都是自己在深山大沟的险路上给他拉回来、又起早贪黑的帮他砌好。那时老婆还健康,整天在他家帮着做饭伺候传工的人们。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怎么他现在就这么翻脸不认人——是他那回要把朵儿说给他的副手林春雨,自己没同意?自己当然不会同意了——林春雨从小就是个土匪一样的孩子,他爹林喜来只顾着整日里赌博、耍贫嘴讨烟抽,再整几个小钱儿去懒汉摊儿上喝小酒,当着堡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口无遮拦的说些个不堪入耳的话。林春雨跟了他崔建国之后更是飞扬跋扈没了边儿,自己老实巴交的正经闺女怎么能嫁到他家去丢人现眼呢?可就为了这事,他崔建国也不该就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啊!想着这些他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白朵儿在院里听父亲的咳嗽声赶紧进屋,忙倒了杯水放在炕上,
又替父亲捶打着后背。
白见喜看着面前的闺女才忽然想起对门的玉芬,又想到林家老大林树生。唉!自己真是猪脑子一般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摆着,怎么一下午就没想透呢?他的眼前一下子明亮了——就是他村长闺女在林家炕上没下来台,他一个当村长的暗地里反而嫉恨起自己闺女来了。唉!没权没势的穷人就是好欺负,吃了哑巴亏还连个响屁都不敢放,而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说出半个“不”字来。这是多么精明的算计呀!自己想透了也不能说——不能给孩子们说呀,他知道这个“好”邻居的闺女跟他那个当爹的不一样。说出来,可就成了两个青年姑娘永远的隔阂了。
这个愚钝的庄稼汉,连头发根子里的脑细胞都用上了才分析出了个来龙去脉,也使得他肚子里更加鼓鼓的憋得难受,胸口里干巴刺裂的发疼。他觉得不好,顺势若无其事的掉转头顺手掏出手绢捂在嘴上,又叉着腿盘在笸箩上,另一只手把笸箩里一堆玉米粒往边上推了推,拿起一根玉米又搓起来。嘴里问闺女:“你去听玉芬教训她爹了?”
“爸!咱不管他家的事儿。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你的病该治治了!”
朵儿回答着父亲的问话,心疼的看着瘦弱的父亲转了下身子跨在炕沿上捡起萝筐里的一根玉米棒子搓着。
“没事,没事的!你老爸死不了!只是......”白见喜的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只是对门玉芬他爸太可恨了!”
“咱先不想那些。我觉着,这病真是该治治的时候了!”
朵儿又岔开了话题。
她知道父亲是怕花钱。光靠说,自己肯定是劝不过他的。她知道每一分钱对于现在这个家来说都是那么的宝贵。一个本分的农民手里但凡有钱一定会先交到队上去的——宁愿自己病着也会先交了那份农业税钱;父亲是多么的害怕别人议论他啊!可是,他的破衣兜里除了债真的啥都没有了!
她看着父亲前年春节好说歹说才买的蓝褂子已经补丁连片,袖口的布丝毛毛乎乎的又磨透了,好几根线头子耷拉着,赶紧从炕头上母亲身边的笸箩里拿出针线,坐过来拉过父亲的胳膊给他缝着。她边穿针引线便说:“再怎么样?病还是要治啊,实在不行把牛卖了吧!再不行,你带着我们出去挣!”说罢歪头咬断了父亲袖口上多余的线头子。
“挣钱还不是你操心的事情!”
白见喜说着话抬胳膊看了眼缝好了的衣袖,顺势又张开手绢瞅了一眼手绢上的血赶紧又把手卷收拢起来,瞅着自己心爱的闺女心里更难受了。他这个穷家里唯一的男人,现在之所以活着——是有一大群张着嘴要吃饭的孩子;有一个土炕上趴窝的老婆。他不后悔为了要一个男娃生了这一大群闺女,现在看着哪一个都是那么的喜欢。最起码说在传宗接代这个事情上,他是对得起祖宗的——他两口子真的是尽力了。看着自己奋斗了大半生才扑腾下的这个破烂的家,他低下了头——眼下日子的艰苦似乎看不到希望,好不容易收了秋又闹出这么一出戏,生气和失望的情绪在他病怏怏的身体里蔓延着。他甚至想到偷偷的野地里了结了自己窝囊的生命——可是他死不起!他还得这样在身体和思想的双重折磨下硬撑着。看着两个已经钻进了被窝里打闹的小闺女;看着面前懂事的朵儿;看着炕上的老婆,他又开始一个劲儿的捣鼓起手里的玉米棒子——这是他现有最大的本事了。
朵儿看着灯下父亲消瘦枯黄的面容,心里也跟着难受,跳下地又出了院儿。
对门玉芬的嚷嚷声已经没有了,高台阶上崔建国一个人捂着脸蹲在大红的门楼下,看白朵儿出来,立马起身拽出烟锅子点上嘬了口进了院儿,咣当一声关上了街门。
朵儿看着他的背影想着屋里的父亲心像针扎一样的难受,木木的在黢黑的街门口站着。
满天的繁星还像往常一样不停的眨着眼睛,村口白马河水依旧听着真真的。她脑海里闪过小时候病了,母亲趴在耳朵边叫魂的情景——“朵儿回来吧,回来吧!朵儿,回来吧!......呼啦哗啦毛吓不着!”母亲的手抚摸自己头发的感觉是那样的亲切!这招数用在父亲身上显然是不行的。要不给父亲就找个神婆子吧,这个她也经历过,似乎还是管用的。房后小琴的师傅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听说家里还供着神仙,想到这里她突然不往下想了——自己一个念过高中的人了,当时辩正唯物主义都背的脑袋瓜子快爆炸了,现在怎么能相信这些封建迷信活动呢?她心里开始谴责着自己。父亲得的是糖尿病,怎么能用这些旁门左道呢?她想到了地区里的大医院?刚一闪她又摇了摇头使劲的拍了自己脑袋几下打消了这个念头——那里得需要多少钱啊!显然更不是一个农民能去的地方,听河边曹二楞说他爹为了做个什么发炎的手术卖光了家里所有的土豆跟粮食都不够,现在去矿上下洞还债了。
无奈的朵儿又转头木木的看着崔家院子,想着挡在自己前头的玉芬。突然,她想起玉芬说过邻县乡里的中医大夫可以治疗糖尿病,还有什么偏方。对呀!她眼前豁然明亮起来——这不就是老百姓看病最好不过的渠道吗?书上说这还是中华医学的瑰宝呢!
她抬头望了眼星空,似乎在漫天闪烁的繁星里寻找到了希望——偏方要能治好病,那药费一定是再最便宜不过的了,有时候听说从锅底里刮点炭黑,再加点什么更便宜不过的东西吃下去病就好了!这可是老百姓最能看的起病的好招数,也是大山里农民最没办法的办法了。可尽管是偏方也得要钱啊!她突然又想到了药材。对呀!药材!龙珠峪满山不都是药材吗?这个挣钱的道道自己能干。
想好了挣钱的路数,朵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环顾着四周铁桶一样黑压压的大山,心里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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