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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第1页)

猫们的跳跃舞蹈协调一致时,就好像八颗围绕着大响旋转的行星。阳光灿烂,照耀着光亮的猫皮,垂柳吻着生满青萍的池塘,蜻蜓无声地滑翔。猫的身体都拉得很长很细,八猫首尾连接,宛若一条油滑的绸缎。

大响与群猫旋转舞蹈,约有抽两袋旱烟的工夫,众人正看得眼花缭乱时,锣声停了,人与猫俱定住不动,好像戏台子上演员的亮相。天气燥热,大响脸上挂着一层油光光的汗。大家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他嘴里振振有词,语音含糊,听不清什么意思,两条洁白的泡沫挂在他的嘴角上。定住的猫在他的&ldo;咒语&rdo;中活动开来,猫嘴里发出疹人的叫声,猫腿高抬慢落,徘徊行走,八匹猫好像八个足登厚底朝靴在舞台上走过场的jian臣。

群众渐渐有些烦恼,毒辣的太阳晒着一片青蓝的头皮,烦恼是烦恼,但也没人敢吱声。我私下里却为大响担忧起来,全村的耗子难道真会傻不棱登地前来跳塘?

忽然,猫叫停止,八匹猫在大响身前一字儿排开,山猫排在最前头,俱面北,弓着腰,尾巴旗杆般竖起,胡须爹煞,嘴巴里呼呼地喷着气,猫眼发绿,细细瞳仁直竖着,仿如一条条金线。我的汗马上变得又冷又腻,眼前幻影重重,耳朵里钟鼓齐鸣,恍惚中见群马奔驰在塞外的冰冷荒漠上,枯黄的羊儿在衰糙中逃窜……赶忙晃头定神,眼前依然只有八匹发威的猫。大响从腰里掏出一支柳笛,嘟嘟地吹起来,笛声连续不断,十足的凄楚呜咽之声。斜目一看,周围的观众都紧缩着头颈,脸上挂着清白的冷汗珠。不知过了几多时光,人背后响起一片嘈杂声,笛声忽而高亢如秋雁嘹唳,群猫也大发恶声。有人回头,喊一声&ldo;来了&rdo;,人群便豁然分开,裂开一条通衢大道,数千匹老鼠吱吱叫着,大小混杂,五色斑驳。蜂拥而来。众人都不敢呼吸,身体紧缩,个个矮下一截。大响闭着眼,只管吹那柳笛,群猫毛发戗立,威风大作,逼视着鼠群。鼠们毫不惊惧的样子,一个个呆头呆脑,争先恐后地跳到池塘里去,池塘里青萍翻乱,落水的老鼠奋力游动着,把青萍覆盖的水面上犁出一条条痕迹。后来都沉下去,挣扎着,露出红红的鼻尖呼吸,又后来,连鼻尖也不见了。

柳笛声止,群猫伸着懒腰徘徊,大响直立在烈日下,低着头,好像一棵枯萎的树。

湾水平静,众人活过来,但无有敢言语者。村里管事的花白胡子蹒跚到大响面前,叫了一句&ldo;先生&rdo;,大响睁开眼,嫣然一笑,几乎笑破我的心。

我骑着自行车疾速逃走,浑身空前无力,寻了一块花生地,便扔下车子,不及上锁,一头栽倒,沉沉睡去。醒来时红日已平西,近处的田畴和远处的山影都如被血涂抹过,稼禾的清苦味道直扑鼻孔,我推车回家,回想上午的事,犹如一场大梦。

回到县里后,我见人就说大响的奇能,起初无人相信,后来见我说得有证有据,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初冬时,邻县的领导向我们县里领导问起大响的事,县委莫书记很机智地做了回答。

莫书记到伙房里找我,了解大响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有关大响的一切都说了。

大响成了名人,市里有关部门也派人前来调查。这样张张扬扬地过去了半年。

麦收的时候,县粮食局一号库老鼠成灾,准备请大响来逮鼠。消息很快传开,市电视台派了记者来,带着录像器材,省报也派了记者来,带着照相机和笔,据说有几位很大的领导也要来观看。

那天上午,一号粮库的防火池里贮满清水,池旁排开一溜桌子,桌子上铺了白布,白布上摆着香烟茶水。县里领导陪着几个很有气派的人坐在那儿抽烟喝茶。

半上午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院子,大响从车里钻出来。他穿着一双皮鞋,一件藏青的西服挂在身上,显得十分别扭。我寻找着他脸上那谜一般的微笑。

从轿车里把八匹猫弄出来就费去了约十分钟,猫们显得十分烦躁,尤以山猫为甚。

总算开场了,记者把强光灯打在大响的脸上,那微笑像火中的薄纸一样颤抖着。强光灯打在猫脸上,猫惊恐地叫起来。

表演彻底失败。我听到一片骂声。

水池旁一个戴眼镜的人站起来,冷冷地说:&ldo;彻头彻尾的骗局!&rdo;然后拂袖而去。

莫书记急忙追上去,脸上一片汗珠。

我的脸上更是一片汗珠。

那年秋天,队长分派十五岁的小弟与六十五岁的郭三老汉去摇水车。摇水车干什么?车水。车水干什么?浇大白菜。看水道的是一个名叫何丽萍的女知青,年纪在二十五岁左右。

立秋之后,大白菜必须每天上水,否则就要烂根。派活时队长说了,让他们三个不必每天早晨来等待派活,吃过饭去浇白菜就行了。

他们吃过饭就去浇菜,从立秋浇到霜降。当然,他们并不是一直不停地浇水,他们也干些别的事,譬如给大白菜施肥,给大白菜抓虫,用红薯秧把耷拉在地上的白菜叶子拢起来捆住,等等。他们每天都休息四次,每次半小时左右。女知青何丽萍有一块手表。节气到了霜降,地温变低,大白菜卷成了球形,浇水工作结束了。

他们把水车卸下来,用板车拖到生产队场院里交待给保管员,保管员粗粗检查一下就让他们走了。

第二天,他们吃过早饭后就到铁钟下边等着队长重新派活。队长分配郭三套牛去耕豆茬地,分配小弟去补种田边地角上的小麦。何丽萍问:&ldo;队长,我干什么?&rdo;队长说:&ldo;你跟小弟一起去补种小麦,你刨沟,他撒种。&rdo;

有一个滑稽社员接过队长的话头跟小弟逗趣:&ldo;小弟你看准了何丽萍的沟再撒种,可别撒到沟外边去啊。&rdo;

众人哄笑起来,小弟感到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偷眼看何丽萍时,发现她板着脸,好像很不高兴。小弟心里立刻难过起来。他骂那逗趣的社员:&ldo;老起,操你妈!&rdo;

白菜地在村子东头,紧傍着一个大池塘。塘里蓄积着很多雨水,水里生长了很多藻菜和苔藓,池水显得碧绿、深不可测。生产队把白菜地选在这里,主要是想利用池塘里的水浇灌。井里的水当然也可以浇灌,但不如池塘里的水效果好。水车凌空架在池塘上,像一个水上亭阁。小弟和郭三老汉脚踩着颤悠悠的木板,每人抓住一个水车的铁柄,你上我下,吱吱扭扭不停地车着水。从立秋至霜降,没有落过一次雨,几几每天都是蓝天如洗,阳光明媚。无论有风没风,池塘里的水都很平静。天上有白云时,池塘里也有白云,池塘里的云比天上的云还要清晰。小弟有时候看云看痴了,竞忘了摇动手中的铁柄。郭三老汉丧气地吼一声:&ldo;小弟!睡着了吗?!&rdo;池塘的北头有像炕席那么大的一片芦苇。孤零零的那么一点芦苇,显得很不真实。芦苇一天比一天变黄,黄的苇叶被初升的太阳和西斜的太阳照耀着时,好像镀了金子。如果那只遍身通红的、奇异的大蜻蜒落在一片金苇叶上时,池水、芦苇、蜻蜒就成了一幅画。还有十几只鸭七八只鹅都是雪白的,在绿水里游来游去。那两只长脖子的公鹅有时趴在母鹅背上,有时趴在母鸭背上。公鹅这样做时小弟往往发呆,一发呆又忘了摇动水车的铁臂,于是,小弟又遭到郭三老汉的训斥:&ldo;想什么呢?&rdo;小弟慌忙把眼从鹅鸭身上撤下来,加倍用力地摇动水车。在哗哗啦啦的水车链条抖动声中和哗哗啦啦的水声里,他听到郭三老汉说:&ldo;毛儿还没扎全个小公鸡,也想起好事来了!&rdo;小弟感到羞愧。那只在池塘上飞来飞去的红色美丽蜻蜒,被郭三老汉命名为&ldo;新媳妇&rdo;。

何丽萍身材很高,比郭三老汉还高。她会武术,据说曾随着中国少年武术队到欧洲表演过。人们经常为何丽萍惋惜,要不是&ldo;文化大革命&rdo;,她肯定能成个大气候。她家里成份不好,有人说她父亲是资本家,也有人说是走资派。走资派和资本家没有多少区别,所以谁也不愿深究。反正大家都知道何丽萍出身不好。

何丽萍不爱说话,村里人都说她老实。与她一起下来的知青上学的上学,就工的就工,回城的回城,就闪下了一个何丽萍。大家都知道她受了家庭出身的拖累。

何丽萍的武术只显过一次相,那还是她刚插队来村里时。那时小弟只有八九岁。那时村里经常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会。知识青年们能说会唱,还有会吹口琴、吹笛子、拉胡琴的。那时候村子里显得特别热闹,社员们白天劳动,晚上闹革命。小弟感觉到那时候像过大年一样天天热闹得够数。有一天晚上跟很多天晚上一样,吃过晚饭大家都出来革命。迎面一个土台子,台子上栽两根柱子,柱子上挂两盏汽灯。知青们在台上又拉又唱,小弟记得,忽然那个报幕的小知青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下面请看何丽萍的武术表演:&ldo;九点梅花枪&rdo;!

小弟记得大家像疯了一样鼓掌,就等着何丽萍出来。一会儿何丽萍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紧身衣服,脚上穿着白色胶鞋,头发盘在头上。年轻的小伙子在议论着她的紧绷绷鼓起的辱房。有说是真的,有说是假的,说假的那个人还说何丽萍的胸膛上扣着两个塑料碗。她手持一杆红缨枪站在台中亮了一个相。她挺胸抬头,两只眼黑晶晶的,十分光彩。然后抖抖枪杆,刷刷刷一溜风地耍起来了。耍到那要紧处,只见得台子上一片红影子晃眼,哪里去看清她的身腰动作?后来她收住势,手拄长枪定定地站在台上,好像一炷凝固的红烟。台下鸦雀无声好一阵,众人如梦方醒,有气无力地鼓起掌来。

这一夜村里的年轻人都失眠了。

第二天,在地头上休息的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耍枪的何丽萍和她的&ldo;九点梅花枪&rdo;。有的说这丫头的枪术是花架子,好看但不实用;有的说枪耍得像风一样快,个人近不了身,还要怎么实用?有的说要找上这么个老婆可就倒了霉了,等着挨揍就行了,这丫头注定是个骑着男人睡觉的角色,什么样的车轴汉子也顶不住她一顿&ldo;九点梅花枪&rdo;戳。往后的议论就开始下道了。那时小弟跟着大人们干活,听到这些话时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气愤。

何丽萍的&ldo;九点梅花枪&rdo;只耍了一次就耍不成了,据说是被人告到公社革命委员会里,公社里说:枪杆子应该握在根红苗正的革命接班人手中,怎么能握在黑五类的后代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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